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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這種「腰纏萬貫」的日子,不知道已過了多久。她是深怕不留神丟了多年攢下的錢,心心念念這一女二小可不能少了這救命錢…

記不得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愛上牛奶糖的味道,那一小方塊、猶如小豆干,溫潤而香甜,交織著悲歡離合、酸甜苦辣的人生百味。

父親早逝多淒苦

牛奶糖溫暖我心

就在一個細雨紛飛的秋日午後,我獨自到著名的溫泉區享受優閒時光,不經意間發現一家不起眼的小店。我走進去,看看架上陳列的商品,突然,一包不起眼的小東西,吸引了我的目光,我拿起來看著,霎時,幼年往事頓時鮮明起來。

記憶中,牛奶糖溫暖香甜的滋味,總和外婆劃上等號,每當我們聽到外婆大聲喊著:「阿孫啊,阿嬤來看你們了。」我和弟弟總迫不及待的撲向前去,兩雙不安分的手,在外婆的口袋裡搜尋著。外婆總笑吟吟的從身上掏出日本森永牛奶糖來,拉起我們的手:「給乖孫吃。」

我很快的將糖送進嘴裡,挽著外婆的手,嘟著塞滿糖果的嘴訴說:「阿嬤,學校老師講我真巧喔。」「我同學那天……」外婆布滿風霜的手,拉著我嬌嫩的小手說:「乖孫,慢慢吃、慢慢講。」我們祖孫倆的影子疊在一起,牛奶糖溫潤了我的嘴、阿嬤的愛溫暖了我的心。

那之前,我五歲、弟弟四歲時,三十五歲的父親去世,除了留下他和母親胼手胝足開創的進口機車買賣事業和房子,我和弟弟算是他遺留在人世間最大的資產。當時懵懂的小姊弟倆,不知生離死別的淒苦,只知道母親好似失了魂的呆坐一旁,平時勤奮的父親竟然偷懶的躺在那裡睡覺,叫也叫不醒。

家裡也一片人海,認識的、不認識的全來了,年幼的我們,卻不知父親的事業和房子,正陷入家族爭權奪利的暗潮中。

最後,公司經營權沒了,我們也被趕出那房子,昔日富裕安定的日子,已離我們遠去。

那時,我們因此開始過著遷移的生活,今年住在大稻埕,明年搬往牯嶺街;這回住在市場邊,下次移往商店街,不停的搬家、不斷的尋找安定的港灣;「搬家」竟成了我們母子三人生活的代名詞,母親則當裁縫為生。

外婆長途奔波來

我滿嘴糖淚下滑

每次搬家,總有些想丟的、不想丟的。想丟的,是生活的枷鎖;不想丟的,是往日的歡愉,年幼的我,想念的竟是外婆口袋裡牛奶糖的滋味。

記憶中的外婆,總梳著整齊油亮的包頭,手上掛著一串佛珠,有事沒事總撥念著:「阿彌陀佛!人離難,難離身,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。」她一身整齊的改良式旗袍,顯露大家閨秀的風貌。

外婆一生中最大的遺憾,就是不識字。在交通不發達的四十年代,要從嘉義北上探望我們,可是一件不容易的事。她總帶來兩個金孫喜愛的零食、南部家鄉特有的土產、當季盛產的蔬果,外加給苦命么女的體己物品。

她左手拎一袋、右手提兩包,肩上背的、手臂勾的,少說也有幾十斤,起早摸黑的趕搭第一班北上火車。儘管從天朦朦亮,坐到炊煙升起才到達,卻從不曾聽她說辛苦。她拿我們剛搬家的地址一路尋來,懸念的是孤苦伶仃的母子三人。

我曾懷疑,一個目不識丁的老婦人,是如何百里尋親?外婆眼中閃著得意的神情說:「路生在嘴上,不知就問人啊!憨孫!」母親總不捨的說:「卡桑,年歲有了,不要南北奔波了,我再帶孩子回南部看妳就好。」

外婆揮揮手:「不累!不累!我一上車就睡,有一次睡過站,坐到台灣頭去了,還不是又問到路找了來,很好找。」母親聽著,已別過頭偷偷拭淚,我雖噙著淚水,嘴裡卻不停的翻攪牛奶糖,眼淚就順著臉龐滑落嘴角:「阿嬤,眼屎是甜的。」

外婆腰纏私房錢

要買糖給乖孫吃

我年幼時的台灣,尋常人家鮮少給孩子零食,是因沒有閒錢買零嘴,更別提昂貴稀罕的日本牛奶糖,但我們姊弟倆,可是把那小金磚似的糖,從小吃到大,而滿足我們這兩張小嘴的,正是我那生活富裕的外婆,她總託人從遙遠的北國,帶回香濃的森永牛奶糖,想彌補我們失怙的缺憾,並帶來她的疼惜。

平常我最喜歡坐在床邊看外婆梳頭,看檀香木做的梳子,輕柔的撫過髮絲,外婆舉手投足間,都散發溫文優雅的淑女氣質,她專注的神情,彷彿在進行神聖的儀式。連一絲不苟的包頭,也象徵女子的教養。她曾告誡我:「女人要外表整齊、和顏悅色、儀容要端莊、舉止要優雅,尤其是笑的時候要含蓄遮掩。」我聽了,咯吱的大笑起來。她趕忙摀住我的嘴,笑說不像話,以後沒男人敢娶。

頑皮又憨態的小女孩,哪管它像不像話、有沒有男人娶,我關心的是牛奶糖何時再買來。外婆拍拍褲腰頭說:「放心,我的私房錢夠妳吃到落牙。」我好奇的摸摸外婆的褲腰頭,鼓鼓的、硬硬的,是金塊嗎?原來可愛的外婆,怕多年的私房錢遺失,請人特製纏腰褲,腰口縫製許多小口袋,把錢都藏在那兒。

我的天呀!好一個慈愛寬容的老人家,這種「腰纏萬貫」的日子,不知道她已過了多久。她是深怕不留神丟了多年攢下的錢,心心念念這一女二小可不能少了這救命錢。我膩在外婆身上,摸著那脹鼓鼓的「萬貫家財」,笑嘻嘻的問:「阿嬤,這要做啥?」她布滿風霜的臉微笑著:「買牛奶糖給乖孫吃。」

她滿心等我結婚

金戒指早準備好

最後,母親因會製作衣服,她開製衣廠的朋友請她到高雄設計衣服,我們才終於在南台灣落腳,但此時的外婆,早因家道中落,生活用度不似往年寬裕,連身體也大不如前,探望我們的次數漸漸變少了,但仍不忘牛奶糖。其實我早已過了喜歡吃糖的年齡,只是不想讓她傷心,所以還是假裝很高興的吃,因為在她眼中,我還是當年那個跟前跟後的「牛皮糖」。

到了我高中畢業那年,因考試失利,躲在家中失神了近半個月,外婆聽說金孫落榜,傷心欲絕,連忙搭車南下。深受打擊的我一直耿耿於懷,誓言明年東山再起,她卻說姻緣比較重要,念書就隨緣吧。我反駁,說新女性要掌握命運,但她規勸我,女人要回歸家庭讓人疼惜。這是我們祖孫兩人第一次意見歧異。

外婆拉起我的手,輕嘆一聲:「我不知有沒有福氣吃妳的大餅?阿嬤已經沒有能力給妳嫁妝了。」我心頭微微一震,有些許酸楚,低頭不語,靜默了許久。後來才知,經濟窘迫的外婆已偷偷為我買了金戒指,就等我穿上白紗的那一天。

多年後,外婆終於喜孜孜的吃到我的大餅,病灶未除的她,還堅持參加我的婚禮。當她親手為我蓋上頭紗的那一刻,靠在我耳邊輕輕的說:「乖孫做新娘真水,阿嬤祝妳婚姻美滿、子孫滿堂。」接著,她掏出金戒指,放在我手上。

我頓時迷濛了雙眼,眼淚再也不聽話的流了下來。「做新娘不可哭,妝會花去。」外婆輕聲的提醒。

外婆一生淡泊自甘,暮年雖命運多舛,但仍樂觀自處。如今雖長臥病榻,卻仍虔誠禮佛,敲著木魚朗聲念誦經文:「阿彌陀佛!人離難,難離身,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。」面對人生的苦,她如此氣定神閒,一如她那麼平靜安詳的逝去。

看著從柑仔店買回的牛奶糖,我回憶起往事,竟是令人如此不勝噓唏。再看看鏡中的自己,已垂垂老矣,但這溫暖的滋味,依然常在我心。

「阿嬤,阿嬤,這是啥?」小孫女拉拉我的手,雙眼看著牛奶糖問。

我回過神,把糖遞給她:「這是牛奶糖,給乖孫吃。」我心頭微微一顫,多熟悉的一句話啊,我也不禁獨自笑了起來。

【2008/03/20 聯合報】

 

引用:http://tw.myblog.yahoo.com/jw!Xwwt0pOKEUZ0Y69Lv.9uiKw-/article?mid=22755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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